坝河往事

信息来源: 作者: 发布时间:2011-05-04 00:00 【 字体:

一段时期,对苏格拉底那句关于河流的话是有意见的,于是,在很多的晨昏和白昼,到河边来回的游走,看水的流势,看水起水落,看河流四周的山野,看天穹笼盖四野却高远蔚蓝,在寻觅和希望中,心却空的前所未有。

一条大河,水是淡蓝色的,浩浩汤汤,七彩的光束穿透水体直射河底。从河堤上望去,阳光下一艘飘着五色小旗的游轮,泛着耀眼的光,衣着鲜光的游客站满了船廊,在一声长长的汽笛响过之后,船头从马龙潭的拐弯处钻了出来,接着露出高大的船体,直直的向上河驶来……这是我少年时,常做的一个梦,有时梦醒了,还要跑到河边的高地上,失神的望着梦中的那段河面,河里没有船也没有游客。许多年后,我在大宁河下游的小三峡,看到了和我梦境中一样的景象,心中大喜,竟忘形的冲着游轮大呼小叫,船上的游客也频频向我挥手呼应。我很是纳闷,多年前的幻觉,咋会在这里成为了现实?

我出生在一个叫长沙铺的粮站里,并在那里生活了七年,我的人生记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粮站的靠山是一座孤立的土石小山,因为形状像隆起的脊背,当地人叫它叫梁子背,山的东段是斧劈般的绝壁,一条被称为大河坝的河流,直冲冲的迎着绝壁奔涌而来,河水撞在暗黑色的岩壁上,转一个急湾就一头消失在山里,这个湾叫岩湾。岩湾水色暗绿,深不见底,据说有三层楼深,里面住着水鬼,还建有房子,有一水性好的村民在岩湾炸鱼,误入鬼屋检鱼,和水鬼打斗起来,虽夺回几条大鱼,但耳朵被水鬼撕碎,大人常指着他残缺的耳朵对小孩说:看!那耳朵就是在岩湾被水鬼撕碎的呢!岩湾也就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禁地。后来,岩湾建了一座电站,叫岩湾电站。

岩湾阻挡了泥沙的下泄,日积月累,河的两岸就堆积成两个坝子,北岸叫银洪坝,南岸叫长沙铺。粮站建在紧靠岩湾迎着来水的高地上,靠山迎水,是一块风水宝地。粮站院子是两进的,前低后高,前面是宿办区,后面地势高向阳,是晾晒场和粮库。夏日的傍晚,外婆常常在晾晒场上,放一口大木盆倒上温水,把脱得精光的我放入木盆洗澡,我当然是极不安分的。一次偶然一瞥,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慑,夕阳下,远处的银洪坝被落日的余辉涂抹的金碧辉煌,房舍和坝子显得辽阔而飘渺,不知人间天上?令人十分神往。河水泛着金色的光,在苍茫的山色中缓缓流淌,不知它从哪来又到哪去。长沙铺村落屋宇相连,褐色泥瓦的屋顶,一家连着一家,覆盖了整个坝子,高高低低的抵到远处的山脚…..就是从这一刻,启开了我童年记忆,长沙铺也深深地烙于我内心深处,至今仍魂牵梦绕。

无忧无虑是人们对童年生活的描述,童年幸福与否,自身是无法感知的,但童年生活的片段总是让人终身难忘。粮站东边围墙有一个侧门,下十余步梯子坎是一片竹林,竹林紧挨岩湾的乌潭,涨水的时候,河水会浅浅的漫过竹林,这时岩湾的鳖和乌龟就会密密麻麻的爬进竹林,一片一片的很是森人,鳖的样子丑陋,性情凶残,咬人死不松口,很不招人喜爱。乌龟分香龟和臭龟,气味特别而刺鼻,站在十余米外都能闻到那冲人的怪味。我时常朝岩湾方向的水面张望,等待那条穿的出现,摇船的艄公是我的舅爷,头发花白坚硬,一根根直立着,黑红的脸庞布满皱纹,精瘦的双腿和手臂一愣一愣的青筋暴起,声音洪亮,脸上永远挂着平和爽朗的笑容。船是那种双桨格子船,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缓缓的摇过岩湾,停在竹林边,把缆绳拴在竹子上,然后从船上搬下我们爱吃的板糖、冰糖、燕麦面、猪油….还有甜杆酒、豌豆面等父亲爱吃的一些不知名的东西。长大后,听母亲讲,舅爷是母亲的娘家魏家坝人。那几年,父亲常被拉去游街、站高板凳、跪瓦碴、抽皮带…..浑身是伤,折磨的父亲几乎失去了生存的愿望,酒是用来给父亲治内伤的,父亲爱吃的那些粮食是给他调养身体的,舅爷洪亮爽朗的笑声是给父亲增添信心的,让他鼓起生存的勇气。大老表过世时,我到魏家坝去奔丧,遇到了舅爷的儿子,向他打听舅爷的情况,他指着院坝边收拾家什的老人说:那就是你舅爷!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已经八十多岁了,样子经管衰老木讷,但看的出来身体还比较结实。表叔邀请我晚上到他家住,我一口就答应了,其实我是想看看舅爷的生活情况。走进表叔建在半山腰的家,已经是夜深了,舅爷还坐在火塘边烤火,火光映在他老树皮般的脸上,沉静而木无表情,抬眼望了望我,依旧烤他的火。表叔大声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是谁的儿子,他没有任何反映。表叔告诉我,他耳朵已经聋了,有些糊涂,但饭量一般人还比不过,还犟着在地里干活,种些粮食、蔬菜。表叔张罗着要做夜饭,说刚好出了一撮甜杆酒。尽管我不胜酒力,也知道甜干酒外柔内刚,喝起来绵软爽口,一不留神等你感觉稍稍有点酒意时,就已经来不及了,两腿发软,不能站立,只有溜桌底的份。但我还是毫不辞杯,喝了不少,被扶着上了床。躺在床上,醉眼朦胧的望着窗外灰青色的山乡夜空,一轮明月遥遥的挂在离黑魆魆的山峰不远处的夜空,山高月小,我枕着舅爷平静爽朗的笑容沉沉睡去。

从岩湾溯河上二、三里许,是银洪坝的尽头,有一座小型水电站叫东方红电站,电站建在河边的高处,发电的时候,电站的出水喷出一帘巨大的白色水幕,高高的扬向河面的深潭,很远就能看到,在小孩的眼里是十分壮观的。我只是远远的看过,没机会接近。在一个酷热的初夏,太阳通亮的照红了整个村落、河流,大人们都忙着割麦子去了,无暇顾及我们这帮脏兮兮的野小子,街上稍大一点的小伙伴带我去河里捉鱼。岩湾有水鬼,是不敢去的,我们沿着河流向上走,把逮住的黄拉丁、麻鱼,桃花……用柳条穿起来,不知不觉来到了电站出水口下边的深潭,不知谁先跳进了潭里,其他人也噗噗腾腾跳了进去,胆大的还攀上出水口的石包,跳秤砣水,大多数人只会狗刨。我是不会水的,眼睁睁看他们呼叫着打水仗、嬉戏…..实在忍不住,我试着从水边向深处探,水慢慢的上到胸部,既紧张又刺激,心口砰砰直跳,踩在硬硬的河沙上,脚板痒痒的,很有意思,突然脚下一软,水淹过了我的头顶,我使劲的想把头露出水面,喝了几口水后,隐隐感觉有人在推我屁股,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慢慢的眼前有了模糊的白光,接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有了意识,见两个小伙伴架着我,其他人忙着按肚子,压迫我吐出喝下去的水,我大哭起来,害怕母亲知道后,会把我饱打一顿,伙伴们把捉来的鱼都拿了出来,说:我们把鱼都给你,你妈就不会打你了!我依然害怕,伙伴们就送我回家,母亲用准备好的细竹条猛抽了我一顿,还让保证以后不准下河洗澡。事后知道,救我的是一个大一点的伙伴,他潜入水里一点点把我推了出来。从那时起,我就感觉到了长沙铺人的善良,尽管搬了很多次家,也有很好的玩伴,我还是时常想念他们,直到现在,还同他们保持着交往。我感谢那次溺水,从此,我竟莫名其妙自然而然的会了游泳,什么狗刨、抢水、仰水、秤砣水、钻迷子,各种游姿一看就会,整条大河上至纸厂下至魏家坝都曾经是我的游乐场,也是我向各地伙伴炫耀的资本。

芍药沟其实是紧邻长沙铺的一条幽深的峡谷,进入沟口,两扇巨大的岩石突然耸立在你的面前,几乎要碰到鼻子,让人感到憋气。夹沟明晃晃的悬崖,沟内似有瘴气,湿漉漉的,光线阴暗,太阳很少能射进沟来,抬头望去,沟有多宽天就有多宽。进沟的路在岩屋和沟溪的跳石上蛇形蜿蜒,崖屋的路下多数是緑阴潭,溪流清澈湍急,在巨石间上下翻滚,一潭接着一潭,水石相击,发出轰轰的响声。有腐木夹在巨石间,一截漂在潭里,娃娃鱼会爬上腐木换气,发出婴儿般的叫声…..初入沟内甚感有些恐怖,恍如隔世。

农村的孩子会跑就能砍柴了,伙伴们进芍药沟砍柴,有时也会带上我,时间长了,他们会剁一小截柴,放在我肩上,跟着他们踉踉跄跄的扛回家,邻居们都说:嘿!平娃会砍柴了,真有用!这时,我十分的自豪,母亲没有责骂反而也表扬了我,我就畅通无阻的多次同伙伴们一起进出芍药沟。一次砍柴,不知谁发现了几窝毛芋,有人说挖出来烧着吃,于是,大家七手八脚的挖出毛芋,在扒边烧着吃。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伙伴们急忙扛起柴往回赶,天色越来越暗,我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只能远远看见他们模糊的身影。沟内呜咽的风声,脚下奔腾的水声,岩畔麂子不祥的叫声,跌进潭里不淹死也会被娃娃鱼吃了,我害怕极了,边踉跄着奔跑边抽泣,转过一个山嘴,伙伴们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大声的哭喊起来,没有引起任何回音,只有漆黑的夜从四面八方紧紧将我包围,我几近绝望。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父亲的呼喊声,我叫着父亲,哭的更厉害了,父亲站在远处的一个石包上,然来父亲是趁着夜晚从五七干校回家的,听说我进了芍药沟,就急忙来找我。父亲取下我肩上的柴,放在自己肩上,一手握柴,一手拉着我,我不再哭泣,也不再害怕。父亲没有说话,我们在黑暗中急急的行走,父亲的手温暖有力,让我感到心里踏实,给我战胜黑夜的力量。从此,父亲温暖有力的手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伴我走过了很长的路,直到现在。

芍药沟的中部有一块比较开阔的地段,散落着几户人家,我的一个远房家门就迁住在那里,他们似乎比较封闭,住的是独家庄,不大和本地人来往,顽固的保留着老家的口音,把水叫“匪”,说叫“索”,按辈分我把两个大人叫哥、嫂,三个子女比我年长许多,但都叫我叔娃。他们在农事之余,会在明崖上套麂子,挖金钗,砍山竹到长沙铺去卖,家庭副业搞得红火,加上哥嫂勤俭持家,家道也就殷实。我家盖房时还向他们借了钱,后来父亲让我去还钱,那时才十三、四岁,个又矮,骑自行车只能掏洞洞骑,很费力,县城到长沙铺只有十余里路,我一路掏洞洞骑到长沙铺已是通体流汗,把自行车寄在伙伴家里,歩行入沟,沟内面貌依旧,青山长青,绿水长流,使人熟悉而亲切。我的到来使他们家有些节日的气氛,大家显得比较兴奋,侄儿侄女不停地问这问那,嫂子边做饭边不时的开我的玩笑,“平娃嘴上都长胡子了,找媳妇没有呀?”我无言以对。嫂子个矮,鼻梁短且塌陷,鼻孔向上翻,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丑女,但她会持家,善良,性格开朗。哥忙前忙后呵呵的憨笑。侄儿也给我讲他如何在明崖上下套、采药,套的有獐子还有野羊子,挖的有金钗、野天麻、山药及一些我不认识的药材,今年已经取了几个麝包,大慨能卖多少钱……侄儿走路有些靠绑腿,看起来样子有些傻,没想到身手竟如此敏捷,头脑还十分的灵光。吃了午饭又忙着准备晚饭,哥在火塘里挂起了吊罐,倒入清水,放入野羊胯、天麻、山药、菌子、香草、干辣椒,煮沸后还不停的用勺子撇漂浮在上层的沫白,说这是大补呢!撇去沫子味道会更纯正。许多年后,我终于明白,哥还是一个美食家呢!在院坝转悠时,发现哥家的汲水方式很是特别,他们砍一根家竹,取其一截从中剖开,打通竹结,一头放在屋山头外的山泉里,一头放在厨房后檐的一个木马上,泉水就顺着竹涧汩汩流淌,落入后檐沟里。然后再放一矮木马,把另一竹涧穿过墙洞,一头接在第一个竹涧的下方,一头接在厨房水缸里,清澈的山泉就这样引入家里。不用水的时候,只需把竹涧错开,泉水就会从后檐沟内排走,这既省了挑水的功夫,又免受雨雪天挑水之累,看来哥是个聪明人哩!晚上我们围坐火塘听哥讲古今,哥越讲越有兴致,讲得沟内风生水起,峡谷的夜深都要起风的。深秋了,哥家的床还垫着竹席,席子磨得溜光泛着汗色,被子干净厚大,我热躁难耐,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只有听沟内的风声、水声,迷糊中我感觉鼻子热糊糊的,痒痒的流到脸上,用手一擦,借着夜色看好像是血,再一擦,仔细端详,满巴掌都是血,我大惊失色的告诉哥,哥不紧不慢的点亮煤油灯,看了看,呵呵的憨笑,说:你现在是大小伙子啦!火焰高,是不能大补的哩!然来是那罐野羊胯惹的祸。哥边给我擦脸,我透过灯光,看见他火黄色的脸仍在呵呵的憨笑。

日子好过了,人就有了雅兴。前几年,我给单位的同事讲芍药沟,大家早就从报刊上看到过文人写芍药沟的景象,听我绘声绘色一讲,就起哄让我带他们去,我也是近二十年没去了,加上哥嫂去世后,侄儿侄女们的生存状况让我时常为他们担忧,就爽快的答应了,正好也去看看我的侄儿侄女们。进沟的头一天下,我前去探路,安排伙食,在长沙铺一打听,才知道沟里现在修了路,车子可以从沟口开到沟顶雷家坡。我将信将疑的进入阔别已久的芍药沟,沟还是那么狭,空气依然潮湿沁凉,但沟口左边的那扇高耸的岩体被人炸山取石,破了相,失去了往日的凛凛之气,蛇行于崖屋和跳石的山路已成变一条顺溪而上的沙石大路,溪中的巨石和大大小小的乌潭已不知去向,但溪水依然清冽的向大河坝流去,已没有往日的气势,用“遇石翻浪花,无石抖緑绸”来形容再也恰当不过了。感觉甚好,心情也就大好,车子向沟顶进发,沟的上部虽开阔了许多,但山势愈加的险峻起来,路也就恢复了蛇形,偶遇放牛的老人和背着猪草的村妇,他们会主动停下来,让我们先行,客气一番,还是坚持让他们先过,他们不说话,只是新奇的张望,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沟两边陡峭的坡面上布满了像是被人有意摆放的岩石,小的如桌,大的竟有三开间的房子那么大,一户人家把房子建在一块岩石的背面,从下方望去,你无法想象这块巨石的背面竟还住着一户人家,令人惊奇不已。岩石上都长满了黑色的苔藓,显得远古老迈,这就是芍药沟有名的雷家坡,传说远古时,雷公劈山石,供女娲补天,这满坡的黑石就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石头。沟底的石头就更大了,溪水在巨石间奔涌,只听其声不见其影,偶有挣脱出石外的,就成了瀑布,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条白色的链子,挂在沟里。

我们要找的是一户住在沟垴的刘姓人家,路断车停,刚好就能看到沟对岸一片竹林里掩映着一户人家,走几十米扁扁路,就要过沟了,溪水从巨石的缝隙喷涌而出,跌到两块巨石前,形成一个盆状的绿溪潭,潭水溢出石盆,又跌到下方二三十米处的巨石上,瀑布链就是这样形成的。胆战心惊的走过盆沿,再穿过几根修竹,就到了这户人家的院坝,房子的靠山是芍药沟主峰下的明崖,房子建在明崖和几块巨石之间的一小块平地上,地势甚是险要,站在院坝里还有一点晕眩的感觉,可谓“无限风光在险峰”。听到狗叫,主人早已站在屋檐下迎候,问了姓名,大号刘德方,正是我们要找的人家,我就调侃他:不简单嘛!同刘德华是本家呀!嘿嘿!我怎么敢和人家明星攀亲戚,看来此人是见过世面的。说明来意,主人说:是有人经常了,可眼下人手少,儿子媳妇都外出打工去了,请人做饭难呢!说罢,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笑了,此人狡黠,他是在探我的底哩!我就宽慰他:你放心吧!就两顿饭,你们两老,再请两个,人手就够了,价钱你说。他连忙问午饭晚饭怎么吃饭,事算是定了下来。走时又叮呤他,不要去城里买菜,用他们自己的干菜、腌菜、地里长的就行了,饭菜口味要地道。他不停地答应:好!好!天色暗了,他一直把我们送上车,环顾四周,青白色的夜空下,沟顶的山脊线呈半环状,一轮明月就挂在身后的山峰上,山高月小,水声大作,几只鸟儿惊慌失措的飞过夜空。

车小心翼翼的行至沟的中部停下,黑夜中,哥家的房子还是老样子,走近院坝边的栅栏,一只脖子上栓着链子的土狗,扑着狂吠,我大声喊:家里有人吗?灯亮了,好像是叔娃样的?屋里的人大声回应,我听出是小侄女的声音,门开了,小侄女飞快的跑到栅栏边,哎呀!真是叔娃呀!太稀客了。屋内的家什、墙壁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显得陈旧衰落,但收拾的却干净利索,黄黄的灯光下,炉火旺旺的,让人感到温暖。大侄女坐在炉边,她的眼睛已经瞎了,我边问治疗的情况边不停的安慰她。侄儿还没回来,到秧田看水去了。我知道哥嫂去世的时候,嘱托小侄女一定要照看好她的哥姐,大侄女是侏儒,侄儿走路一幅傻样,但他还心高气傲,一般的女子他是看不上的。小侄女初中毕业,人又长得漂亮,提亲的人尽管不少,但她怕自己成了家,别人会欺负哥姐,没人照护哥姐,她要坚守对父母的诚若,死死的把哥姐箍在一起,相互搀扶,至到走完他们的余生。我不忍心再想下去,起身要走,说明天再来看他们,又把座机、手机号码留给他们,叮嘱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侄女忙着要取腊肉鸡蛋,带给母亲和孩子吃,我扯谎说她们都不吃这些东西,侄女显得很不安,我就拿出长辈的口吻说:又不是外人,用的着客气吗?这样吧!明天让你哥,到阳坡去搬点竹笋煮好,我拿回去。侄女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上了车,我打开所有的窗子,把自己藏在夜的深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扬起我滚烫的思绪,水声大作,今夜注定很沉,我的心开始阵阵绞痛。

第二天一大早,同事们就拖家带口急不可待的向芍药沟进发,在沟口出生了分歧,有的要乘车直达沟顶,我不加思索的选择了徒步,我需要再次重温和阅读,这里的每一滴水、一块石头、一草一木都是我鲜活的记忆,我不停的向女儿讲述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也许她不能完全理解和体会,但我相信那些曾经的记忆总是会沿着血脉被复制延续。沟内别有洞天的景致,令蜗居水泥钢筋筒子楼的同事们一惊一乍,我推波助澜的调侃:前面惊奇的东西还多着哩!你们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啊!其实,我的内心又何尚不是如此呢?几位村妇领着一群小姑娘挎着竹篓从身边经过,我主动打招呼: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呀?去獐子坪掐茶叶。芍药谷有茶叶,我咋不知道呢?从哪去獐子坪?从黄家屋山头的岔沟进去。哦!我好像听说过,说话的村妇边回答我的疑问边不停地打量我:你是平娃吧!村妇问,是呀!你认识我?对这里的人认识我,我并不感到惊奇,和小时还是一模一样,你小时我经常领你呢!村妇自豪的说,呵呵!老了,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我不知大小的侃道,她又打量女儿:简直是你爸身上剥下来的!从说话的口气看,这位不知名的熟人和我的父母应该是很熟悉的。并不宽敞的沟顶到处都是同事们的身影,有在石缝里扯野蒜的,在林子挖兰草的,在瀑布拍照的,还有人竟在水潭打起了水仗…….欢快的笑声叫声使山野一遍喧嚣。

攀上一块岩石,独自坐在硕大的阳光下,静静的感受这里的一切,身释然心亦释然,心驰神往中愈加的感叹自然界之神奇。就说沟的形状吧!极像一把长勺,仄仄的峡谷,到了尽头是环形山围成的一小块扇形山地。夹沟的明崖,夹沟的巨石,像是人有意摆弄,你又无法解释所以然,只有相信是雷公劈之,女娲剩之。黑色的巨石似有过火的痕迹,其实是苔藓生生死死往复而成之。空气就不用说了,含水量高的惊人,你随意缕一把,仿佛能拧出水来,风过面部,你立刻感到象做了面膜,清爽而不黏糊。沟顶阳光明媚,暖而不燥,整日沐浴其中,不伤肌肤。植物鲜亮中显露沧桑,整日观赏,目无酸涩之感。更奇的是水了,只听其声,不见其影,偶露芳容,却是挂在巨石间一链一链的飞瀑,近而视之,然来是在巨石间奔流。三几块巨石相拥就成一石盆,飞瀑跌落其中就成一绿潭,水凉惊骨,娇嫩之人手脚不敢触之。沿着水脉,攀爬于巨石之间,探其源头,水竟从主峰崖屋下汩汩涌出,河流发源于孤立的山顶,像是人工引灌工程,我见所未见,的确是山有过高水有多高。听说有人把芍药沟更名为芍药谷,还做了项目对外招商,我想等做成了,就建议芍药谷的旅游宣传词是:给我一天还你不知岁月是何年!

主人家告诉我晚饭准备好了,一阵吆喝,同事们捉迷藏似的从各处钻了出来。桌子就放在院坝里,天大的房子地大的餐厅,少了那些繁文缛节,柴火土灶做出的土菜是久违的味道,大家像是喉咙都伸出了爪子,一阵暴风骤雨式的吃相后,我笑着问大家饭菜味道咋样,大家就嚷着要和我喝酒,我是怕酒的,忙推辞说:辛苦的是主人家,要喝应该和主人喝呀,一会大家把刘德华放翻都行!话说的有道理,又看在活动召集人的份上,有人提议今天先放我一马,我忙说谢谢,大家也就作罢。饭菜上齐了,我去结账,刘德华说:今天没招呼好,你看着给吧!他不停地说着客气话,我有些感动,就把带的数百元钱都给他,我知道有点多,还故意问够不够?够了!够了!他边说便接过钱,脸上挂着诚恳而狡黠的笑容,看来他是那种割了卵子还止痛的聪明人哩!我在企业、农村住队时常遇到这类人,他们的反应能力和智商,远远超过很多坐在机关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我喜欢和这类人打交道。快结束时,我想应该制造点什么事,也给刘德华留点深刻印象,就拿起酒杯说:刘师傅,今天真是太麻烦你了,大家玩的很尽兴,我得敬你一杯哩!我喝不得,没有酒量,算了!算了!我心中一喜,连忙升了满满两杯,说:只喝一杯,喝不坏的,来!先饮为敬啊!说罢,一饮而尽。盛情难却,他只有一口喝了,但面有难色。同事们见状,立刻蜂拥而上,找出百般理由敬酒,众口难辨,他只有乖乖就范,几杯下肚,刘德华已是面红耳赤,有了痴相,大家嬉笑着一哄而散,我前去告别,他一手扶墙,一手机械的摇晃,算是和大家再见。坐在车上,我问大家今天玩得怎么样?大家异口同声说不怎么样!但改日还要再来。

出了粮站大门就是汉白公路,过公路再过一道小石拱桥就是长沙铺街了。在我的记忆里,长沙铺是很繁华的,唯一的两条街道呈“丁”字形,一条主街有二三百米长,随坡就势缓缓向三里垭延伸,一条副街很短,可直通芍药沟,街道窄而平整,有的地段铺着青色的石板,磨得溜光溜光,街两边是一色的铺门板瓦房,篾匠铺、木匠铺、铁匠铺、缝纫铺、修理铺、油坊等各种作坊、商铺林立街道两旁。上街头有一所小学,我就是在那所学校破蒙的,下街头还有供销社、国营食堂、粮站、卫生院。后来看了县志,才知道这里自古就是一个水旱码头,商贾之风由来已久,商业的兴盛演绎着这里数百年的繁华。最著名的是一饶姓商人,他看准航运建筑业发展,对生漆的巨大需求,就主营生漆,把秦巴山区出产的生漆销往全国各地,出口东南亚、欧洲各国,他创建的牛王牌生漆,在新中国成立后,被确定为国漆。

我们一帮孩子整天里在街上野疯,夏天在下街头的河里摸鱼,捉螃蟹,整个人都晒成了黑蛋。最疯的是在打麦子、撕包谷和晒谷子的季节,上街头和街的南边各有一个生产队的打晒场,连枷的噼啪声,脱粒机的轰鸣声,风车的摩擦声、男女的笑骂声汇集在一起,场面是十分的热闹,我们一大群孩子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大人忙的挥汗如雨,我们疯的汗流浃背,大人骂得凶,我们疯的更起劲。打麦子时,大人会把麦草堆成高高的草垛,放工后,伙伴们想尽各种办法爬上去,胆大的从上往下跳,胆小的从上向下滑,地面有一层麦草,会把人弹起来再落下去,很是刺激。有时玩累了,就在草堆里睡着了,睡梦中被大人拧着耳朵,披星戴月、迷迷瞪瞪的扯回家。更多的时候,我们蹬在作坊商铺里,目不转睛的看编席、打铁、打油、做木活,匠人们有时会告诉我一些工具的使用方法,高兴时还会让我们试一试。有两个伙伴的家里是开木匠铺的,他们的父亲用硬木出两根车轴,两头装上轴承,再用寸板拼一块底板,固定在车轴上,一个小木车就做成了,伙伴们轮流坐在上面,或拉或推,哗哗的在街上乱跑。

我最喜欢看打油、打铁,油坊里的人只穿一条抄腰裤,腰上扎一布带,袒露着油光油光的上身,一身的英雄气概。油坊内部空间很大,是由粗大的原木做成列架搭建而成,匠人用两根铁链一头固定在房梁的铁环上,一头悬在半空,固定住一根粗大的原木上,原木就悬在半空。原木的一头扎有铁箍,两边绑有铁质或麻绳做的扶手,油匠站立两边荡起原木,猛力而有节凑的撞击油闸,在油匠们嗨呀…嗨呀…的喊声中,发出震人的嘭嘭声。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油饼,一撮油打完后,剩下的油渣就是香喷喷的芝麻饼,有匠人会砸下几小块分给我们,然后让我们快走,我们一路狂奔到一僻静处,急不可待的大啃,吃完了还要努力的伸出舌头,把嘴四周和手上的残留物舔尽,好像那是世上最好吃的零食。我现在一直不喜欢吃零食,觉得商店里的零食没有那时的芝麻饼好吃。

看打铁是不能在近处看的,通红的铁屑四处飞溅,一不留神,溅到脸上就着了大标。我时常坐在铁匠铺对面的街沿坎上,看匠人呼呼的着风箱,炉上的火苗就呼呼的往半空窜,等毛铁烧的通红时,匠人会极快的拿起铁钳,将通红的毛铁放在铁砧上,抡起大锤叮铛…叮铛…的一阵猛砸,然后哧的一声将毛铁放入泥池中淬火,往复几次毛铁就有了形状,然后就改用小锤叮…叮…的反复敲打,各式各样的板锄、薅锄、弯刀、菜刀、斧子、扁响等农具就打了出来。长沙铺最有名的铁匠是一位头上长满癞痢,脾气异常暴躁的匠人,街上的人给他取了一个诨名叫“癞肚子”,这是不敢当面叫的,否则他会跟你拼命。一次,我领着弟弟看打铁,弟弟看着看着,就站起来要去打铁,我紧紧的扯住不让他去,他就大声嚷道:癞肚子能打铁,我也要去打铁!结果让癞肚子听见了,他冲出铁匠铺,涨红脖子冲着我们就是一顿臭骂。我扯起弟弟一口气跑到下街头的河堤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弟弟,他会去家里向母亲告状的,我们免不了一顿竹根,干脆不回去了,今天是星期六,就在这里等父亲下班一块回去,母亲可能就不会打我们了。父亲那时已到县城附近的一个公社工作,每次星期六回家,总会在他的黄帆布挎包里装些豆腐包子、水果糖之类的好东西给我们姐弟吃。宽宽的河堤上厚厚的长满一层小草,像地毯一样干净柔软,我们在河堤上滚来滚去的玩翻筋头,无聊了,又检石子往河里扔,突然,不知从何处飞出几只“长脚佬”的毒蜂,围住我们一阵乱蜇,等我反应过来时,看见弟弟的眼睛已肿得眯起了缝,头上起了几个大包,我吓得大哭,想背他回家,可怎么也背不动,我急得又哭又喊,被一个放驴的人发现,抱回了家,母亲和邻居一阵忙乱找来乳汁、砸了植物的根汁给弟弟涂抹,父亲也刚好回家,急忙请来医生给弟弟打针,好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弟弟才恢复原状。

那些童年的生活片段,沉淀在记忆和岁月的深处,随着时间的流逝显得弥足珍贵。终于上一年级了,童年无忧的日子,因为上学告一段落,学校就在上街头,教室里的桌子是用土坯砌的台子,面上搪了一层石灰,下边留有方孔,是用来放脚的,夏天趴在上面凉凉的,冬天则冰冷。那时的上学好像没什么学习任务,也就无所谓压力,但伙伴们似乎一下长大了许多,放学了,有的到芍药沟砍柴,有的给在山上劳作的大人送饭送水,放寒署假时,到地里去给大人当帮手。当然我们还是会瞅住一切机会,下河洗澡、晚上在街上疯到深夜,尽管在一起玩的机会少了,但伙伴们的友谊似乎深厚了许多,彼此有了谦让和关心。

一年级结束时,因父亲工作迁动,我的家要搬到三里垭那边,女娲山脚下一个叫徐家坝的地方。从此,开始了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员”式生活,搬家的那天,伙伴们都来了,他们站在院子里,看着大人们把家什都搬上车了还不肯离去,我没有和家人一块上一辆老解放,坚持要坐牛车,他们也跟着牛车走,上了三里垭还不肯返回,赶车师傅吵了起来,他们才依依不舍的返回。更可怕的是几个月后,有两个伙伴竟自己跑到徐家坝找我,害的他们家请了很多人找遍了附近的河沟,最后找到我家才把他们领回。

徐家坝其实并没有坝,只是深山里的一个村落,汉白公路从村中穿过,几十户人家分居公路两则,可能是公社、卫生院、供销社、学校所在地,人们就想象这个地方应该叫坝,公路应该叫街。这里山大林密,所谓山高出鹞子,使人感到压抑,产生莫名的戒心。我家安住在村东头的一棵大麻柳树旁,村西头有一颗古药树,树心已经空了,挨近地面有一大洞,人可站出入,旁边的人家就将此洞做了他家的牛圈。村的北边有一棵大榔树、一颗大花栎树,树冠硕大,像两把撑起的巨伞,占地数亩,树的根茎有水桶般粗细,像暴起的青筋盘扎于地表。春天四棵大树的花絮满村飞舞,夏天人们就在树下纳凉、吃饭,秋天满村飘落的都是金黄的树叶,人们就像生活在一遍古树林里。

这里的小孩似乎都是半大小子,身体强壮,聪明能干,会用弯刀削刀、枪、陀螺之类的玩具,砍柴、打猪草、爬树不费吹灰之力,还会唱山歌,看见什么随口就能唱出来。当然,他们也很善良友好,好像干任何事情都护着我。刚来时,我对他们是有敌意的,他们对我笑,我不理,我蹬在房檐坎上吃饭,他们就蹬在大麻柳树下,远远地看我。一次,有个孩子走到我面前,抄出他碗里的菜说:“你尝,这菜好吃得很呢!”我强免吃了,其他孩子都上来,抄出他们碗里的菜、红苕、洋芋之类的东西让我尝,从此,街上的孩子都成了我新的伙伴。

那时的我除了上学,好像有做不完的砍柴、打猪草、砸煤炭之类的家务。学校离我家只有几十米远,老师们有时爱到我家去玩,告诉我母亲,说我是个笨怂,没我弟弟聪明,其实我那时心里就很清楚了,想长大了要如何如何,可能是喜欢和老师做对,他们才故意说我坏话。上学之余,我的主要任务是砍柴,街的背后是一座无名的大山,顶部没有挺拔的山峰,一条大山梁蜿蜿蜒蜒消失在苍茫的大山里。后来才知道,这座大山梁是女娲山的余脉,那条被当地人叫老扒湾的大山梁,一直蜿蜒到女娲山顶。山上满是绵延幽深的枞树林花栎树林,林下落了厚厚的枞树毛和花栎树叶子,农村把林子叫扒,这种林子叫亮脚扒,林地干净松软,太阳出来的时候,躺在里面睡觉十分的舒服。枞树扒遮天蔽日冬暖夏凉,遇上暴雨风雪,还是避风躲雨的天然广厦。砍柴是件并不轻松的劳动,暑假要储备越冬的柴,寒假要砍准备过年的柴,每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门前的柴码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平常放学后也是要砍的。在徐家坝街后的山坡上,常会看到一帮少年,系着刀鞘,插上弯刀,向后面的山梁进发,爬坡翻梁,路途遥遥,遇上暴雨就淋得像落汤鸡,骄阳似火的夏季,负重在崎岖的山路上,常常是黑汉流淌,浸湿衣衫。寒冷的冬季,凛冽的山风,有时会刮得人闭气,双手被磕碰出一道道小血口子,整个冬天不能愈合。砍柴回家后,才能吃饭,饥饿就在所难免了,伙伴们会在上山的沿途采集各种野果、植物充饥。山上住着唯一的一户人家,他们是知道我是谁的,每次从他家经过,主人家都会喊我喝水,拿些食物给我吃,实在没有食物了,就掏些坛子里腌制的柿子、萝卜,冬瓜…让我吃。

砍柴是有巧门的,杂木易燃,结木火硬,最好烧的杂木是干枯的枞树,结木是花栎树,杂木结木要搭着砍。砍干柴就钻枞树扒找枯死的枞树,或爬上高高的枞树磕枯枝,砍湿柴就钻花栎树趴,伐倒树木,磕下树枝,就是捆柴了,柴要捆的好扛,在途中又不散架,可不是一日之功,需要长期反复的磨练。弄树干要简单的多,只需削平树结,削一个木钉从大头钉进去,再在木钉上绑一根葛藤,葛藤的另一头打一个死套就成了,下山时,把树干放在路上,握住藤套用力一拉,树干就顺着山坡滑行,能省不少力气。捆树枝或细柴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先要把细柴稍大的枝桠磕绵,大头对齐,边磕边码,码好后用葛藤或其它柔韧的树条捆两道,再打上死结,这样捆出的柴既整齐又结实,途中不会散架。柴是可以捆出各种样式的,一般情况我们是把柴捆成一捆就行了,时间充裕时,我们会在柴捆中间安装一根稍粗一点的树棒,伸出柴捆大头一尺许,再在柴捆腰子两边各绑一个葛藤套,削一打杵。扛柴时,先把树棒放在肩上,再用打杵撑住,把葛藤套挎住双肩,再放下打杵把树棒放回肩上,把扛柴变为拖柴,这种扛柴方法充分利了身体各个部位的力量,歇气又方便。看了《闪闪红星》电影之后,伙伴们觉得潘东子挑柴的样子很酷,于是就把柴捆成两小捆,削了打杵、千担挑柴,脖子上还系上红领巾,伙伴们都成了潘东子。

那时的学校也有很多的劳动课,印象最深的是修挖断岗儿工程,就是现在的琵琶岛,整整一个冬春学校没有上课,我们都在那里抬土,填河床造田。挖断岗儿是徐家坝下边大河坝对岸大山伸出的一个小山岗,山岗横在大河坝里,迫使河水沿着山边拐了一个大弯。公社决定炸断山岗,让河水直走,把那个大湾改造成良田。于是,公社请来驻军砸断山岗,砌了一道大堤封住原来的水路,河水就乖乖的順着炸开的山豁流走了。然后又组织附近的大队、学校搞大会战,取山岗上的泥土填湾里的河床。我们那时挑不起一担土,就两人一组抬,每天早早的带上一碗饭,从学校出发,干到下午,中午就坐在工地上吃自带的饭,回家天已擦黑。河滩上冬天寒风刺骨风,太阳出来的时候又闷热,老师监督的很严,许多女生受不了就边抬边哭。我也感觉比砍柴累多了,干不动了就偷懒,老师发现了就给我上“台棍”,当着同学们的面说我抬的多又跑得快,为了那点表扬,我只有硬着头皮坚持,时间长了觉得老师在日弄我,就和老师做对,常常跑到工程指挥部去玩,公社的文书见我去了,就笑着说;学生娃子任务就是学习嘛!劳什么动呀!来,平娃子!看报纸学习。说罢,给我一叠报纸,其实,我累的哪有精力看报纸呀!何况有些字又不认识。有时父亲进来了,我赶紧装模作样的翻报纸,父亲看一看,不说话走了。文书就嘿嘿的笑:平娃子学习蛮认真的嘛!我被他惹的不好意思了,就反击他:王叔,你好哈!

现在看来,我要感谢那时的砍柴和劳动,在山林里摸爬滚打久了,就通了山性、树性,对山林有了很特殊的感情,身心疲惫、尘事扰心时,到寂静的山里走走,会感到浑身通透,与之神交,心中豁然开朗。劳动也给了我强键的体格,赋予我坚韧宽厚的品格,教会了我面对各种困难的勇气和智慧。

当然,我们也有许多快乐的时光。伙伴们会用弯刀、手锯,把竹子、寸板、葵花秆做成手枪、步枪、轻机枪、匕首、大刀等武器,甚至还能做出“二八”盒子手枪。常常是腰上別着轻武器,肩上扛着重武器,学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玩打仗,在房前屋后打“巷战”,在附近的山坡上攻“阵地”。人糊的土头灰面,挂破了衣服,碰破了皮肤,回家免不了要吃“毛栗磕子”。夏天,山上有种叫牛筋条的树,会长出一种黄豆大小的青色果实,我们把它摘回来当子弹,装在步枪里打单发,装在“二八”盒子里能打连发,“叭”的一声,子弹打在身上轻疼。徐家坝前有条小河,清清的河水从牛王沟流向挖断岗儿处的大河坝。夏季,沿河会砌出许多灌溉用的滚水坝,坝里的水潭有一人多深,是孩子们洗澡的好地方。砍柴回来,伙伴们都理直气壮的奔向河潭,打水仗,用抢水、仰板水、狗刨等式姿比划水速度,钻迷子,看谁潜在水里的时间长,尽情嬉戏到风起天黑。有时趁午睡,我们会溜出去,从小河坝一个潭接一个潭的游到大河坝,回来后,就悄悄的向同学扯:我们游大河坝去了,看见小脚盆大的鳖,篇担长的青鱼了呢!当然,这是要迟到的,被老师抓住,死不招供,老师就拉起胳膊一抓,胳膊上露出几道粉白的印子,铁证面前,只有认错认罚。

那时没有电视,夜显得很漫长,来得迟亮的也迟。吃罢晚饭,大人们常常坐在门口等听广播,我们打仗玩腻了,也学大人的样子,横七竖八的躺在门前的柴码子上等着广播开始,我们是瞎凑热闹,主要听喊什么人、听歌曲,至于传达什么精神就搞不展了。我时常因听广播跟伙伴们干架,原因是父亲的习惯,父亲讲话时喜欢先干咳两声,然后“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然后又干咳两声,再说事。每当这时,伙伴们就干咳声一片,我就和最先学的人扭打起来,打完了,大家已没听的兴致,有人提议去听古今,又一窝蜂的到街东头包家。据说老包是从河南逃荒到徐家坝的,念过私塾,有一肚子稀奇古怪的东西,会木匠,能做各种家具器皿,平常装鳖痴相,但时不时会干出一些非常的事,闹了不少笑话。老包子女多,劳力又不行,家里时常很紧张,他就做些水桶、米桶、粪桶、锅刷之类的家什器皿,偷偷地挑进城里卖。还到深山里收山货,贱买贵卖,大队发现了,说他是资本主义尾巴,投机倒把分子,地主阶级的本性不变,想变天,就挂了牌游街。老包手持一面铜锣在街上边敲边喊,…咣咣…我是资本主义尾巴…咣咣…我是投机倒把分子…咣咣…态度是十分的诚恳,好像追悔莫及,要坚决改正。街上的一群孩子就簇拥着老包起哄,大人们也站在门外观望,每当这时,街上像过年一样热闹。但隔不了多久老包又被发现了,抓了又游街,于是街上的人都嘲笑老包。一次老包发现有人要到大河坝炸鱼,就脱了精光埋伏在乌潭边的树扒里,等人点燃导火索时,他飞快的跑出树扒,跳进乌潭,炸药包响了,白亮亮的鱼漂了起来,老包也白亮亮的漂了起来,老包没被炸死,只是震懵了,炸鱼的人捞起老包就骂,老包笑笑的说:慢了,鱼就让你们检光了。从此,街上的人再也不敢欺负老包,把他惹急了,会出人命的。

老包有文化,古今讲得好,我们一帮伙伴经常在他家里、山坡上,围座在他四周,听他讲古今,什么盘古女娲开天辟地、封神演义、聊斋、水浒…他随口道来,滔滔不绝。老包有时也使小心眼,讲到关键处不讲了,我们急不可耐的催他:讲啊!他不紧不慢的咂咂嘴说:不讲了,烟瘾发了,要有纸烟吃才能讲。伙伴们都着急的看着我,我立马飞快的跑回家,偷几只“羊娃儿”烟给他,他边抽边讲,我们想听什么他就讲什么。我喜欢《水浒》里的人物,他们爱恨情仇,活的实在。《封神演义》里的人虽能呼风唤雨,但都是半人半仙,有些邪乎,似乎离我们太遥远了。《聊斋》听起来是让人充满遐想的,那些女鬼虽浑身都是阴气,但她们善良美貌,常常帮助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生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伙伴们对那些女鬼都有好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公社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那些书,看完后,发现老包讲的和书里写得一模一样,真是太厉害了,我对老包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老包山歌也唱得好,不讲古今了,就给我们唱山歌,唱的名堂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十爱》、《十恨》、《十想》、《十摸》……时间长了,我们都学会了,每次他一唱我们就跟着他一起唱。老包唱歌很煽情,如泣如诉,唱得人想哭想笑。我们并不理解歌词的含义,只是觉得好听,有时在去砍柴的山坡上,伙伴们就学老包的样子纵情高歌,坡地里的女人就骂:剁脑壳死的娃子,小心你们娘老子剥你们的皮!伙伴们并不理睬,反而起哄,唱的声音更大了,女人们又骂:这些狗日的娃子呀!骂完,她们却嗤嗤的笑。

看电影对那时的人们来说是件盛事,徐家坝一年能演二三次电影,加上附近演的,全年不会超过八次。每次电影队来时,大人显得兴奋,孩子们更是炸开了锅,晚饭已没有心事吃了,太阳还没下山,就急忙搬了凳子,放在学校操场上占好位置,然后坐在凳子上等天黑。天渐渐暗了下来,四梁八沟的人都往徐家坝赶,操场很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焦急的等待着,轰的一声发电机响了,放映机的灯亮得刺眼,人群一阵骚动,很快又安静下来,电影终于开始了。人们掂起脚,伸长脖子,凝神屏气,努力的盯着每一个人物,记着每一个故事情节,电影演到高潮时,站在四周的山里人就往中间挤,踩了街上人的脚,碰了人家的媳妇孩子,于是,就争执起来,有时动了拳脚,场面立刻大乱,电影就停了下来,大队上的人就站出来吼:妈的个屄,到底还想不想看?嗯!众人也是好言相劝,双方就不再打了,电影又继续演,山里人往往已吃了大亏。有时下起了雨雪,就给放映员撑起伞,用塑料纸遮住放映机演,人们在雨雪中,仍津津有味的看,至到幕布上出现“完”,才抱住头往回跑。街上的大人、小孩也到上面的牛王沟,下面的地区福利院、三里垭煤矿去看电影。在这些地方看电影,当然没有好位置,只能站在场边看,大家还提前打招呼,要站在一起,防止山里人欺负我们。电影结束时,大人们打着火把,谈论电影,小孩子们一路打狂,回家时,往往已是深夜。

从徐家坝往上走,爬十八道连环急转弯就到了女娲山,几棵古树、一面残存的庙墙兀立在山顶上,三进的大庙据说是破四旧时毁的,拆下的东西全部丢进了庙基前的“天坑”,却没有填起来,大集体时,组织了一个大队的劳力,填了一个冬天还是没起来,村里年长人的说,“天坑”是通往阴间的,于是,就再也没有人填了。可能是传承了女娲的遗风,徐家坝人大多强悍,有心劲,敢作敢为。我们一帮伙伴里,一些是争勇斗狠的,打架泼命都要打赢。一些是泼命学习的,课堂上没搞懂的东西,缠着老师不放,非要弄明白不可。所以,徐家坝就出了很多人物,有大画家、教授,有在京城、省府、市府做了官人。有的却出了恶名,汉白公路从街中穿过,有人就打了路的主意,在门前路上挖一坑,房檐下放一堆石头,车经过门前陷进坑里,拉车要钱,用石头垫坑还是要钱。公安就逮了人,放回家还是干“老本行”。政府很是伤脑筋,找来交通上的人商量,把公路改到街前的山脚下。

徐家坝人玩狮子、踩高跷,在全县没有对手,他们绑的高跷比别人高,扎的狮子比别人威猛,玩的都是高难动作,一般人没那个胆。每年正月十五的前一天,狮子、高桥开始上街,玩绑腿高跷上的人手持一杆红缨枪,还能翻空心筋头、踢腿,一杆枪舞的水泼不进。玩竹竿高桥的,高跷绑得和房顶一般高,歇气时就坐在人家的房檐上,耍起二百五来,还敢做些单杠动作,着实吓人,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摔碎了牙齿碰破了嘴。玩狮子的把式是街西头窑沟口的人,他们得了祖传硬功,个个身手敏捷,把一群狮子舞的腾落夺闪威风凛凛。狮子出来时,先在街上游一趟,然后就到一些重要人家去玩场子。远远地主人就点燃鞭炮、地炮,震天的炸,算是迎接,狮子摇头摆尾,跳跃着迎过来,主人点燃花对住狮子的嘴、肚子、屁股猛烧。狮子毫不畏惧,腾落夺闪,步步逼近主人,手脚慢的会被狮子拱的人仰马翻,引得众人轰的大笑。有和玩狮人有过节的,就趁机烧野花,把花伸进狮子的嘴里,掀开狮毛伸进狮子的肚子里,想烧伤把式,烧燃狮子。把式的功夫自然了得,一个驴打滚接着一招猛虎下山,烧野花的人被扑倒在地,跳起来一阵铁脚,踩得烧野花的人哭爹叫娘。最精彩的是狮子上宝塔取彩头,人们用十张大八仙桌一张小方桌,搭起一个五层高的宝塔,顶上的小方桌上放些烟、酒之类的东西叫彩头,狮子要爬上去取下彩头。上塔前,狮子要绕塔一周,观察地形,放松筋骨,然后踏着鼓点,轻松地就上了一、二层,三层就不那么容易上了,狮子小心翼翼的调整好每一个动作,每一步都让人捏一把汗,爬到四层就算大功告成,身手就可拿到小方桌上的彩头,犹如囊中取物。狮子下到第二层时,纵身一跃稳稳的落在地面,人群向后一仰,接着大声叫好。徐家坝的狮子、高跷有时也去参加县城的灯会,各路好手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一展身手,徐家坝的狮子自然是技压群雄,城里人就心中不服,找茬欺负他们,打了起来,自然又是城里人吃了大亏。把式们回到街上,很长时间,见人就吹他们是如何收拾城里人的,我们一帮伙伴也绝对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几年前,县上搞文艺汇演,我又看到了徐家坝的狮子在游行的队伍里,狮子扎得还是威风凛凛,我没去看表演,但在后来的新闻里,看到他们获得了全县第一,我十分的感慨,徐家坝人还是那样。

徐家坝有一缺姓汉子,修一“东洋头”,常穿白色对襟马甲,抄腰裤,麻草鞋,走路虎虎生风,长相不凶恶,又不与人争斗,但街上甚至方圆几十里的人不敢惹他。此人力气大,庄稼种的在行,扳包谷、打谷子、挖地、薅草街上无人能比,生产队就给他按两个一等劳力的工分记,他家自留地的收成比谁家都好,尽管他有六个儿女,却没见他家饿过肚子。一度时期,伙伴们玩滚铁环、抽陀螺都快玩疯了,铁环、陀螺坏的快,大家常在我家的柴码子边削陀螺,用粗铁丝做铁环。一次缺姓汉子从旁边经过,看我们做的东西不怎么样,就主动帮我们做了一副铁环一个陀螺,伙伴们都说好。我说:我爸带我进城时,看见城里娃子滚的铁环是钢筋焊的,陀螺底下安的是架子车滚珠,比我们的好。他听后没说话,几天后,他喊我们到他家去,竟看见他做了一副指头粗的铁条铁环,一个小碗大的檀树陀螺,底下还安了一颗大滚珠。他问我们谁愿意和他一起,从街上把铁环滚进城,把陀螺抽进城,我们都不敢。第二天下,午伙伴们聚在麻柳树下玩耍,远远的看见缺姓汉子带着他亲戚家的两个孩子,从县城方向往回走,看见我们就说,他们把陀螺一鞭子一鞭子的抽进了城,把铁环小跑着滚进了城,沿途几十里的人都出来看他们,伙伴们的脸上都露出敬畏之色。我常常想起这件事,十分的不解,他是童心未泯呢?还是想给人们证明什么?

初一还没上完,父亲被调到女娲山那边,一个叫水田河的地方筹建工厂,我的家又要转战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一个新的生活环境。就要离开了,无所谓伤感,我带走少年岁月的记忆,留下的那些山野、河流都是我人生难忘的风景。来接我们的人,做事小心翼翼而熟练,脸上始终挂着怡静的笑容,我开始喜欢他们了,对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车子爬十八道弯再下十八道湾,就到了女娲山那边的水田河了,我的家安在一个老旧的四合院里。上十来级石阶是院子的门楼,厚实的大门经积年的雨淋日晒已成了灰白色,高高的门槛中间被磨出一个深槽,穿过门楼是一石条铺的天井,两边的厢房住着两户高姓人家,过天井上几步石阶是三间正房,房子廊柱结构,有宽宽的檐廊,粗大的廊柱,木格窗子中间镶嵌着牡丹花木雕图案,正房的檐瓦瓦帘上镂有虎头和凤凰,我的家就安在正房里。我十分的好奇,别人都在忙着搬卸家什,我四处跑着观望,听人说这是一个大地主的房子,后来分给了高家,所以就叫高家院子。帮忙的人走后,已是下午,在厢房和正堂交界的东边有一偏门,穿过偏门就是我家的厨房,无意间发现厨房是搭在一宽大的平台上,站在平台上,整个坝子尽收眼底,弯弯的水田河,大片大片的稻田就了河势,弯弯曲曲的向前延伸,几座整整齐齐的土楼一字排开,安静的座落在坝子的边沿。这是一个七十年代建的新农村,农民都集中在那里居住,远远的能听见村里鸡的叫声,狗的吠声,人的呼喊声,在幕色中,坝子、村子显得一遍祥和,真还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那天夜晚,我枕着稻香山风睡的特别香甜。

上学在父亲心中是头等大事,安顿好家,父亲又忙着给我们联系学校,弟弟的学校离家有四五里地,学校在一座古庙里,山门、厢房、大殿虽有些破旧,但比当地的民房要气派许多,天井里长着一棵大药树,枝桠遮住了半边天井和西边的几间厢房,山门两边和院子的四周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古树,学校显得十分幽静。父亲带弟弟去学校时,我也跟着一块去了,老师很热情,孩子们好奇的围着我们看,我想要是我也在这上学该多好呀!回家后,父亲说附近没有好一点的中学,我和二姐只能在对面山顶上的学校过渡一下,我心里就有些害怕,第二天父亲领着我去学校,出门楼,下到公路下的水田河,过河撅起屁股爬一面坡地,穿过一片枞树扒,就到了山顶。山顶是一条光秃秃的黄土梁,几排青砖平房横在那里,火辣辣的太阳毫无遮拦的照射着整个梁子,学校显得无精打采没有生气。父亲和老师说话时,我发现操场边挖了一个大坑,老师和学生都下到那个坑底取水,水泛着黄泥色,我当时心里就不情愿了,回到家里,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二姐,她坚决不到那所学校上学,父亲说呆在家里会荒废学业,先坚持一段时间,然后再转到老家的学校去,那里条件比较好。我和父亲是有默契的,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答应了。我要去那所学校上学的事,被院子里的一个女孩知道后,下面村子里的孩子很快也知道了,他们主动来约我一块去上学。上了一段时间,我无法适应那种环境,上课没感觉,中午在学校吃自带的干粮,喝的是黄泥水,每天要爬一面坡下一面坡。同学们经常到学校外的林子里玩耍,讲古今,说水田河垴,南边的女娲山和北边的高王山是女娲伏羲的化身,他们是兄妹,偷吃了禁果,然后才有了人类。一天,老师宣布上学期的三好学生,给我也发了一张三好学生证书,上学期我还没来呢!我感到非常害臊,回家就坚决不上了,父亲没有坚持,但要求我必须每天去他办公室练习写字,我如释负重。

辍学在家,每天除了写字,附近的人去秧田看水,上坡薅草、挖洋芋,有时也会叫上我。他们会挑一挎蓝又大又光堂的洋芋,摘一篮子蔬菜,让我背回家尝鲜,在秧田里捉几只鳖或乌龟,让我养着玩。我找来一口大木缸,放在檐廊下,铺一层河沙,添半缸水,把鳖龟放进去,伙伴们又捉些小鱼放在缸里,说它们是吃鱼的,不然会饿死。我常常趴在缸沿看它们相互撕咬,笨拙的身子一缩,像箭一般冲上去捉鱼吃。下雨前它们异常的急躁,挣扎着向外爬,雨下定了,它们又静静的半偎在沙子里。无聊时,它们会游来游去的吹水泡玩,样子十分的调皮。厂里的人到我家玩时,发现后说,鳖是大补,子小伙子吃了要流鼻血的,鳖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躺在石板上趁凉,他们要去河里逮大鳖。吃了晚饭,他们带着手电,聚在我家谝闲,等黑定了,带着我順着河找,找得满天星斗,蛙声四起,我瞌睡极了,眼睛不停的打架,身子乱晃,满天的星星也晃,连续几个晚上,连鳖孙子都没逮着,他们不知道逮鳖是要会认鳖路的。

水田河地势低凹,风从山梁走,吹不进河谷,夏天显的特别的闷热。吃晚饭时,我们把桌子放在厨房外的平台上,近处的村子、秧田,远处的山野尽收眼底,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父亲总会小喝几杯,酒进嘴时还发出…嗞…嗞…的响声,我提出抗议:喝酒使那么大的劲干嘛!还要发出噪音?父亲不接话茬,微红的脸上泛着幸福的笑容。天擦黑,成群的蚊子向平台上涌,我们点燃艾蒿熏蚊子,远处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也是火光点点,蒿烟四起,整个川道都弥漫着呛人的蒿香。父亲说水田坝子夏天热,蚊子多,蛇也多,我们住的老宅子,更要注意防蛇。我在路边就经常看见蛇,夏天刚开始,附近就有大人小孩被蛇咬了,我并不知道被蛇咬了的严重后果。一天晚上,趁了一会凉,就和弟弟躲在蚊帐里下棋,楚河汉界杀得天昏地暗,母亲催了几次睡觉也充耳不闻,至杀得牛困马乏,满天繁星,我迷迷糊糊去院子里的厕所,却神差鬼使般的要到平台上去尿,顺便好吹吹凉风,当我准备打开过道门,跨上门墩的霎那,感觉脚胫被鸡狠狠的啄了几下,忙喊父亲我被鸡啄了,父亲拉燃灯,我看见脚胫一颗一颗的乌血往出滚,父亲说我被剧毒蛇咬了。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有的去喊草药郎中,有的给我腿上身上一道一道的扎丝带,父亲使劲的挤血,又用嘴吸,一会父亲的嘴就肿的吓人,郎中很快给我敷上草药,但毒气还是很快涨到了腰部,看人都已经模糊了,被抬上厂里的卡车时,感到自己慢慢睡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当地的医院里,父亲和弟弟坐在床边,见我醒了,赶紧叫医生。听母亲说,父亲和医生守了我三天三夜,弟弟吓哭了,一放学就赶到医院里守着。弟弟告诉我那条蛇又盘在门墩上,被父亲打死了,是条“桑树根”。几天后,医生说可以出院回家慢慢治疗,几个亲戚用藤椅绑了一个滑竿,把我放在里面,医院到厂区要下一条大沟,山路崎岖不平,抬的人一上一下,藤椅就上下的闪,我随藤椅也上下的颠簸,样子很滑稽。经过厂区时,很多人出来看我的伤情,说这娃子命大!当地有句俗言“桑树根野鸡项,早上咬,晚上葬。”看来我又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应该是那位医生手段高明,后来我和他成了忘年交。恢复治疗的时间相当的漫长,整个胸部以下脱了几层皮,刚下地时,一瘸一拐的走,近半年才恢复常态。

水田河从高王山蜿蜒到河口注入大河坝,大河坝还是从长沙铺、徐家坝流下来的那条大河,我母亲的娘家在河口下边不远的地方,当地许多人都是我母亲的远房娘家人,于是,我就有了很多的舅、表叔和老表,他们把我母亲当亲姐妹看,我家因此也受到很多的礼遇。附近的亲戚经常给我们送来各种蔬菜和山货,家里就人来人往,十分的热闹。他们还在我家房后划了一块地,作为我家的菜园,第一次有了土地,感觉大概就像解放初的中国农民,我有事没事就往地里跑,学农人的样子蹬在地里看作物的长势,其实,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用当地攒言子的话就是“腰里别个死老鼠,假装打猎的。”山脚下有一个单身汉,和母亲同辈,他认为我母亲就是他的亲姐,我们姐弟就是他的亲外甥,他也就理所当然的承担了我家的一切粗重家务,可能是单身汉生活营养不良,体子太虚,每次吃饭时,他总是大汗淋漓,不停地用手巾擦汗,我就取笑他:舅啊!慢慢吃,不要激动!他嘿嘿笑,以为我嫌弃他,拿起碗到一边去吃。母亲就吵:喊舅的,你还作贱!其实,我没那意思,只是惹他好玩。舅人长的有些憨,但心里有数,也是种庄稼的把式,把一块菜园盘的五谷丰登,菜是吃不完的,红苕、洋芋、南瓜、冬瓜收的山码大堆,我们就喂了一头架子猪,大半年时间长到几百斤重,过年时杀了,光腊肉就熏了几杆子。村子院子里的伙伴约我到后山砍柴,舅看见了说,你怎么能砍柴哩?喊舅砍呀!第二天他就会带上我到后山砍柴,扛柴时他不让我扛大捆,只象征性的给捆一小捆,他也太小瞧我了,我也是砍柴的把式呢!

水田河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神秘而亲切,它被大山层层包裹着,恒古的天空,寂静的群山,人们散住在川道里、山脚下、山腰上,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石板褐瓦土墙房舍泛着经年的白光。人们做事小心翼翼,对人恭敬而友善,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老旧,似乎还停滞在女娲伏羲时代。让人不解的是这里几乎家家都有寡子,有的寡子不能行走,常年坐在门前,只会傻傻的大笑;有的虽能行走,但走路时两个膝关节往一块靠,身子就逻着左右的晃着向前,他们喜欢四处游荡,见人还叽哩哇啦的打招呼说话;有的却长得呱呱齐齐的,能看懂手势,会干各种农活,一般都是家里的好劳力,如果不说话,你看不出来他们是寡子;极个别的家里没有寡子,大人就给正常的孩子取名为寡子。人们并不嫌弃寡子,反而把他们当宝贝一样照看,说寡子是狮子变的,家里有寡子可以镇宅辟邪,保佑平安。当然这是善良的人们对待弱残的一种说法,我看都是女娲伏羲遗风惹的祸。

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了,我和二姐被送到了老家上学。我从没见过那么气派的学校,房子都是青砖上顶的瓦房,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一色通亮的大玻璃窗子,一排排整齐的松柏树下,放有报栏和乒乓球桌,校园显得干净有序。行走在校园里的老师衣着整齐,神色沉稳,看上去很有知识。我看见一间教室里有位长发胖脸的老师,表情十分夸张的拉着手风琴激昂的教学生唱歌,这让我很是惊讶,心里满是忐忑和兴奋。父亲心思细,考虑到我们姐弟是第一次离家独立生活,就把我们安排在老师食堂吃饭,男生宿舍一楼是睡通铺,二楼是在楼板上打地铺,怕我睡不好觉,又请学校给我安排了一间单人宿舍,我感觉的到父亲对我的良苦用心。正如我进校时的判断,这里的老师教学水平高,让人对求知有种“饥渴感”,我的学习生活也进展的比较顺利,就是感觉老师好像对我进行重点“防范”,数学老师最为严厉,上课时,我稍有动静,她就喊:东张西望干啥?上课还吊个猪肚脸!并要求我必须第一个当堂完成作业,但她从来没打过我。语文老师是外地人,性格冷峻倔强,说话结实,常年穿一件很干净的中山装,上兜插一支钢笔,身子笔挺。他知道同学们常取笑他的外地口音,但上课时,还是一字一顿的说家乡话。他表扬人的方式很特别,有时他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我就有些得意忘形,偷扇同桌的后脑勺,他就喊:吊啥嘛?吊!成不了大气,夹起你的尾巴!说得我心服口服。在老家上学,没有我是外地人的感觉,反以我的祖籍在这里感到自豪,同学们一点不欺生,都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仿佛找到了骨子里的那点自信。

我的老家住在学校附近一条沟里,父亲又时会让我们姐弟去看看公婆,他们虽年过古稀,身体却十分硬朗,两人住在三间大瓦屋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公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年轻时住在兴安府,听姑姑说他开有粉坊、丝坊、饭铺,还抽大烟,一次豪赌输光了家产,逃到这里的。他身材高大,个性强悍,敢作敢为,还爱开玩笑,给我们姐弟每人都取了诨名,父亲却不苟言笑处世小心谨慎。每次回老家婆总是很高兴,不停地摸着我的头说:我娃又长大了!公就训婆:赶快给我孙弄饭吃!走时还要给我们烙些油馍。一次公背了一些吃的到学校找我们,没找到,就在站在那里喊二姐,没人答应,他竟然责骂老师,说老师看见他在找孙女,却不帮他找,有老师就跑到女生宿舍问找谁?赶紧去,搞得二姐很是羞愧。在徐家坝时,老家闹春荒,公让父亲给生产队借包谷,老家水田多,秋天还谷子。我看见许多老家的人扁担上缠了口袋,使着打杵,到徐家坝的一个山垴上挑粮还粮。父亲知道这事是有风险的,但他是孝子,公说的事他都会尽心尽力的去办。

当然,在老家上学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我无法忍受同家人的分离和那翻山越岭的几十里山路。每个星期六无能风雨,无能学校附近的几个姑姑怎样的挽留,我都要和二姐赶回水田河的家,为的是能见到久别的家人。星期天走时,尽管大姐会悄悄地再给我们一些钱,母亲会我们多烙一些油馍,我还是常常磨蹭着不走,坐在那里摸眼泪,在二姐的催促下边走边哭,不过,上了路我就知道自己是男子汉,要承担起照护姐姐的责任。水田河的家离老家的学校大慨有三四十里地,从家出门就爬山,要一直上到女娲山的一个余脉叫周家垭的地方,然后顺着汉白公路一直往下走才能到达学校。山里没人修路,路是走出来的,遇上岩石有的要登过去,有的要绕过去。在雨季,山路也是山间的排水通道,路冲的大沟小槽,沟壑纵横,行走十分艰难。大路平坦,但一个湾接一个弯,好像没有尽头,走得大脑几近麻木。特别是盛夏,你背着太阳走,就是在树下歇一会荫,你还是得走,只有仍火辣辣的太阳烁红你的肌肤,汗水迷住你的双眼,浸透你的衣衫。这段路程有两个很重要的山垭,一个是周家垭一个是段家垭,爬上段家垭,走到周家垭,就走完了最难的路段,通往学校的汉白公路是送脚路,走起来就容易的多了。走上周家垭,下到段家垭,远远就能看到水田河川道,筹建处就在前方,我和二姐会在段家垭上的那棵大花栎树下歇一会,然后一气跑回家。

寒去暑来两个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我盼望现在的老师能继续给我代课。一天中午饭后,我从宿舍出来,发现父亲站在教室外面,和我的几个老师正说着什么,父亲穿着白色制服,还戴有领章,海蓝色的裤子,脚蹬一双黑色单皮鞋,样子好像年轻了许多。我对父亲的装束很是吃惊,急忙跑过去,老师在说我的学习情况,我心里是坦荡的。父亲告诉我,他调到县里了,我们的家将搬到县城,他是来给我们姐弟转学的。又要开始 “游击”生活了,我的心里一遍茫然。

暑假快结束时,我的家就搬到了县城东关外的红卫街上。城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适应,租住的房子十分狭小,让人感到憋屈,城里人多,夏天显得更加热躁,夜里无法入睡,我就坐在厨房外的葡萄架下,透过叶子的缝隙无奈的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越看越多,越看越亮,发着莹莹的光,看的时间长了发现星星是有形状的,有的像人,有的像动物,还有的像家什…夜深的时候,天河就出来了,天河水势汹涌,卷着云一样的浪,水汽就刮到地上来了,一阵一阵的吹到脸上,凉爽极了,眼睛就开始打架,人也有了睡意。城里人多,路上街上到处都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形形色色,但面色都是一样的冷漠,不像山里人见面就打招呼,不认识的人从门前经过也要让着进屋歇一会或喝一口水,城里人问路要么不理是要么说不知道,眼光喜欢在人身上上下的扫来扫去,让人无处躲藏极不自在,我想我是不属于这里的。所好的是房东的孩子和我年龄差不多,我们常到街对面的堰塘洗澡,堰塘在街对面生产队保管库的院坝边,水面很大一直扯到现在的长兴宾馆,刚下水时,心里还有些胆怯,游了几次胆子就大了,来回的横穿堰塘或绕着堰塘打圈圈游,累了我们就躺在堰塘边的草地上,看天上的云朵一阵阵飘过堰塘的上空,看公路里面的悬崖,岩上应该长有金钗,崖前应该有鹞子老鹰之类的大鸟盘旋,崖旁阴槽里的树林子应该是漆树……于是就很想爬上那里去看看。从堰塘走过一大片秧田,下了崖畔就是大河坝,白色的河滩布满了大大小小被河水冲的溜光的河石,挨近水边是一绺绺细软的沙洲,河水一会冲向对岸蔬菜队的河堤,一会冲向崖畔下的崖石,河水就变得弯弯曲曲,堤下崖下就形成了一个接一个的绿阴潭。我们上下的在潭里洗澡,站在河堤上、崖畔的岩石上往潭里跳,尽情的在水里嬉戏,忘却了城里的种种不适。我的游技也大增,竟识得水性,知道塘水浮力大,游累了可以趴在水面或仰在水面头枕在胳膊上眯一下。河水性子野,不能硬来,要借力用力順着流势游,就可以乘风破浪了。一次涨水后,我们借助起伏的浪涛从上边的锅底潭斜着凫到了对岸的苹果园,现在二级电站的地方,偷摘了蔬菜队的苹果西瓜。

在希望和担忧中,终于迎来了开学,学校在县城的南边紧挨大河坝的地方,大门前的土楞上是一块一块的菜地,旁边有一老井,井沿都磨光了,上面勒有几道深槽,这应该是很久以前县城南边人吃水的地方。从井边过一条沟就是学校的操场,那条沟叫磁瓦子沟,据说沟边有一窑场,烧制盆、钵、碗、勺各种瓷器,因风流之人常将“孽种”扔到沟内,人们又叫它私娃子沟,一次去上体育课,我还在沟内看见了一个发白的死婴。体育场很大,几乎占去了县城的四分之一,有跑道,足球场,沙坑,篮球场,射击场,还有灯光球场,供人们晚上打球,我真佩服那时人做事的气魄。学校人多闹轰轰的,显得杂躁,学生满校园的野跑,老师好像忙的无暇顾及,我上了很长时间人还是蒙的,无法适应这里的一切。

城里的孩子哈,老欺负我们这些从农村转来的孩子,“游击”生活造成了我的口音杂,有点南腔北调,把你们说成“母们”,每句话都带儿化音,腔调拖得长,上课老师提问时,总是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有位和我一块转来的同学,上体育课时,掷铅球往上扔,差点把自己砸了,立定跳远往上跳,使了很大的劲跳,结果还是落在原地,老师无可奈何的摇头,同学们笑了很多年,现在碰面了,问是否还向上掷铅球?他仍很不好意思。一次老师让一位叫“哈子狗儿”的同学去帮忙买菜,几个调皮的同学就出坏点子,把老师的钱买了馍吃,然后在校门前的菜地偷了菜给老师送去,可能是平常家务做得少,不知道削菜根,打死叶子,被老师一眼就看穿了。那位老师课教的有名,歪的也有名,当着全班同学说丢人啊!简直是丢先人啊!哈子狗儿受了大辱,下课时趁人不备,竟找了一根草绳绑在课桌的竖档上吊颈。桌子太矮,他只能躺在地上吊,脚在地上乱蹬,嘴里大喊,我不活了,又引来同学们的嘲笑,老师的一顿臭骂人,我很是惊讶,城里人怎么都这样?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当然,城里的学校资源好,学科设置齐全,开有美术班、音乐班,有航模队、射击队、游泳队、足球队、篮球队、田径队,各种活动也是一个接一个,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让人感到既新奇又紧张,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和烦恼,我常常想逃避这一切。于是,经常独自一人跑到学校后面的大河坝,跳进崖畔下的深潭里,长时间的泡在水里,只有这里才无拘无束,没有烦恼没有喧嚣,鸟儿在崖畔树丛中欢快的啁啾,白云从头顶一阵阵飘过,风从河流的上游吹来,轻轻地拂过肌肤拂过发梢,凉凉的河水退去我烁热的神经,带走无尽的烦恼,我想人是从水里走出来的,回到水里就是回到人的本性,我是属于这条河流,属于水的。

我终于可以脱离那个狭窄低矮的房子了,父亲在学校和体育场之间的地方建了新房子,站在宽敞的院子里可以看到县城北面的五峰山,南边的大河坝和马盘山,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算是安居乐业了,我们姐弟也正式结束了“游击”生活。能一眼看到大山看到河流,我的胸襟似乎豁然开朗,知道了认识自己,知道自己该什么不该干什么,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学习生活也变的充实起来,即便也有很多的不如意,但那只是成长中的磨砺。

我依然是喜欢到河里去,有事没事喜欢站在院子里看水是涨了还是落了,夏天里常盼望下雨,下那种酣畅淋漓的大雨,天气一有变化,就赶快跑到院子里看天,有时只见刮风打雷不见一点雨星,就非常的失望,时间长了,竟看懂了云的变化,云从五峰山来时,下的是暴雨,云从马盘山来时,下的是大雨,河里很快就涨水了,而且长的是满架水。我站在院子里看水一点点的涨起来,等河里有浪渣,又到街口的崖畔上看水,街上也有一些喜欢看水的人,大家打着伞,专注的看着水的变化。河水翻着巨浪一浪接着一浪滚滚向前,浪边拍在崖畔上发出震人的嘭嘭声,那种场面很有气势。河里不时漂来庄稼,翻了蔸的大树,甚至还有肥猪,倒塌房屋的屋顶。有胆大的人还会到回水湾里打混水鱼,几网下去就是满满一篓鱼。河对岸的菜农站在河堤上,紧张的注视着水的变化,防止河水翻堤,淹了菜地,有时他们也用长竹竿绑了爪钉,捞河里的大树。山里植被好,雨过天晴,河水回落的慢,清的也快,,阳光下整条河流变得晶莹剔透波光鳞鳞,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要是河水永远就这么大,这么通亮,两岸再修上夹岸的河堤,该有多好啊!那种挂着彩旗的豪华游轮就会经常从下游开到我们这里来。

磁瓦子沟是蔬菜队通往城里的捷径,人们就在沟口的河面架了一道板板桥,涨水的时候,队里会派人快速的把桥板桥凳搬到河堤上去,时间长了他们就想了一个办法,用铁链把桥板桥凳连起来绑在河堤的石头上,涨水时桥板桥凳就漂起来,浮在河堤边随水的涨落起伏却不会被冲走。冬天下雨下雪的时候,桥板湿滑,经常有人和桃的东西一块掉进冰冷的河里。县上就在那里修了一座吊桥,铺的是铁桥板,还装有护栏,从此,人们风雨无阻的在河上穿行。城里人把吊桥当做一处景致,闲暇之余就三三两两的在桥上闲逛,涨水的时候,我就站在桥的中间,看滚滚浪涛一次次向我奔来,任凭脚下波涛汹涌,感觉是十分的刺激。后来县城扩张,那座吊桥也被摧除,修了一座大理石步行桥,就像很多城市里的景观桥,涨水的时候,我站在广场的护栏边,看洪水冲在桥墩上,掀起几丈高的巨浪,大桥似乎摇摇欲坠,我就不敢到桥上去看水,担心桥会突然塌了下去。

新家离大河坝只有几十米远,从街头的崖畔和磁瓦子沟口都可以下去,下河洗澡十分方便,这里还是大河坝县城段的中心位置,又给我提供了更多洗澡的地方。整个夏天我都泡在河里,从纸厂下面的大狮子娃潭洗到下面的马龙潭,又从马龙潭洗到大狮子娃潭,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夏天还没过去,人就晒成了黑人。我还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每年的五一开始下水十一才停止。冬天不敢下河了,人就憋得难受,只有坐在水边看水,冬天水走的慢,日子似乎也特别的漫长,我就急切盼望冬天赶快过去,夏天赶快到来。一年大年三十,打完扬尘人糊的鼻子眼睛都分不清,我看阳光大好,还有点骚热,就约了街上的伙伴下河洗脸,到了潭边竟忍不住脱了衣服跳进了潭里,大家惊喜的尖叫着大洗了一通,悄悄地回家过了一天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但到了春天上隔壁的伙伴腿痛的住了医院,医生说冬天腿冻狠了,春天就会得骨髓炎,要是很严重腿就废了,吓得我们再也不敢冬天下河洗澡。      

有时,我们坐在南岸的河堤上,看北岸河畔奇形怪状的崖石,有的像狮、有的像马、有的有的象鹰、有的像锅…..于是就有了马龙潭、锅底潭,这些潭一个接一个从纸厂一直排到西大桥,去那里洗澡,不说洗澡,说走到鹰嘴唇儿去、到大狮子娃去。县城北面的五峰山像巨人紧握的手指,郁郁葱葱的耸立在那里,又像是县城的天然背景。看的时间长了就发现县城的地形是呈扇形从大河坝的崖畔缓缓的向五峰山抬高收起,县城又从五峰山脚缓缓地向大河坝的崖畔延伸。听风水先生说县城是一块渔网地,县城就是一张撒开的大网,五峰山的五个山峰就是仙人的五根手指牢牢地抓着网绳,河边的崖畔就是这张网的网锥,紧紧地扣住河边,不让网里的鱼儿逃走。渔网就是扇形的,据县志记载,县城几经迁址验证,这里的确是一块吉庆有余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历史上很少发生饥荒,还走出了不少贵人雅士,我看还真像有这回事呢!

参加工作不久单位出了一本地名志,看后不觉莞尔,原来这条数十年让我魂牵梦绕知性知理,被我称之为大河坝的河流,因其一个支流发源于陕西湖北交界的白土关,最早叫界溪河,又因河流沿途川坝相连,又改称称坝河。她来自大巴山的一个余脉,过州走县注入汉江,和大巴山南面的大宁河,东面的堵河是姊妹河。大宁河上古庸国的盐巴就是靠人肩挑背扛越鸡心岭过冯家梁,出县城南边的纸坊沟口,从坝河源源不断的运往陕南关中各地,历时数百年之久,看来这是一条老河,让人有了探源访古的冲动。我曾今骑着自行车多次去看那条叫石牛河的支流,她藏在一个幽静的峡谷里,从河口进去几公里,河边有一牛形巨石,上建一小庙,听当地人说,那是一头神牛,因在河里兴风作浪,祸害沿河百姓,被天庭打下凡间化为石头,永世守护河。,从此沿河风调雨顺,人们又为石牛建了庙,每月的初一、十五供奉香火,这条河也被叫做石牛河。石牛河并不长,但水流湍急,河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两岸的峡山遮住了太阳,阳光照不进来,河里的石头就长满了土黄的青苔,青苔拖着长须在河石上飘来荡去,显示着这里人迹罕至。河水在大大小小的河石间左冲右突,跌宕起伏,打着漩翻着浪花,冰冷的河水就有了山里河流的那种野性。河流上有一人工导流洞,走累了,我常坐在洞前的沙洲上看湍急的河水,想这么大的河水怎么就没使坝河汪洋起来呢?突然又笑自己的愚笨,石牛河出了河口,大部分河水都流进下面坝子的秧田里去了。

坝河的上游是太平河,太平河水势平缓,像平原上的河流,静静地流淌在秋坪坝子里,站在坝子上一眼望去,满眼都是稻田,初来乍到的人是看不出这里还有一条河流的。那时太平河连接冲河的地方还没有车路,车停在桃坪,我順着河边去一个村子,沿河住着一些人家,每家院坝边都种有一块竹子,竹林茂盛翠绿,不时有人从土墙黛瓦房里出来,到竹林边的太平河汲水。走在绵软的潮泥路上,河风带着淡淡竹香,穿行在农舍竹林之间,你会心驰神往,兴致十分的高涨。慢慢的山狭了起来,水急了起来,卷着浪花带着响声,绕着山脚拐来拐去。突然山更陡了,是那种悬崖,右岸的悬崖向阳,岩石泛着黄色,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人工凿的洞穴,当地人说那是先人崖老人洞,古时人死了就葬在洞里,大宁河上的贵族就是这种埋葬方式。左岸的绝壁背阴,岩石暗褐,一条栈道悬在崖腰,离水面有数长高,当地人说是旧时的老路,其实应该是古时盐背子和船只运盐的栈道,是官府专门为运盐修凿的盐大道,太平河在此处顿时凝重起来。透过历史的烟尘,我依稀看到了栈道上那些佝偻的身影,听到了纤夫苍劲的号子,盐背子粗野的山歌,还有那急促的喘息声。他们病死了摔死了,像石头一样被扔进崖上的老人洞里,成为坝河的孤魂野鬼。太平河过仙人崖进古仙洞汇入冲河,冲河水面宽阔,九曲十八湾,河借地势,水就急了起来。站在山腰上俯视,冲河游走在崇山峻岭之间就像一条巨龙,所以冲河的地理名子被叫做龙头,图的是吉祥和美好愿望。冲河鱼腴稻香,盛产沙石,城里人喜欢到这里扑鱼,采砂取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砌匠远近闻名,城里以往重要建筑的基础都是冲河人砌的。

几乎走遍了坝河及支流,突然觉得坝河应该是站立的,是矗立在巴山汉水之间的一颗参天大树,那些众多的支流就像根须一样深深的扎在大巴山的泥土里,使之枝叶茂盛,躯干粗壮,生生不息于女娲故里。那条曾经给我带来无尽欢乐,伴我走过无数岁月的河流顿时清晰起来,就像终成眷属的情人,感觉是那样真实亲切,让人欣喜无比,我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方式去亲近她,深情的注视她,她的一颦一笑都使人望之息心,我想她是我心中永远的河流。后来冲河上的古仙洞修了电站,坝河就病了,没有来水,她日渐削瘦,河水脏了,她失去了往日明目皓齿的容颜。两岸杂草丛生,垃圾裸露,那些我们曾经嬉戏的在河之洲,已没有踪影,她满目疮痍,病已膏肓。夏季大雨的时候,我依然到河里去看水,雨越下越紧,越下越低,下得天地混沌,四野的雨水都汇入坝河,河水又汹涌起来,浑浊的浪涛夹杂泥土树枝滚滚向前,坝河似乎又恢复了生机,但这只是回光返照,雨停的时候,她很快又露出病相,我想坝河的确是病了,还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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